父亲果然是老油条,虽不留情面,但也没说错。甄稚渐渐放下心来。
“其次,你们学校公关做得非常不好。学生年纪小,喜欢传八卦无可厚非,但是运动会上学生晕厥,兹事体大,学校居然不处理,任由舆论发酵,影响学校声誉,这让学生家长本人感到匪夷所思!”
甄稚听着父亲抑扬顿挫的声音,觉得有些好笑。她忽然觉得和父亲的距离近了许多。这让她想到了去年国庆节,父亲让每个人穿上葱绿色的广告衫,去天安门城楼看升国旗。虽然无地自容,但也其乐融融。
“最后,我特别强调,让你们老师少管我们生意人政治联姻的事。”甄青松一脸严肃,“你和泽楷这件事,背后是两个家族为了振兴家业做出的选择。这一点,确实是普通人家想不到的方面,所以我向你们老师大度表示:不追究。”
“啊?!”甄稚差点吐血,“爸你怎么能跟范老师这样讲?”
“没问题吧。反正你们班主任什么也没说,就让我走了。”甄青松迈下最后一级台阶,“校门在哪边?”
“爸,你今天是不是又喝大了……”
甄稚带着父亲穿过花坛,经过雷锋像。虽然心情忐忑,但一想到请完了家长,这件事算是彻底告一段落,又觉得一路上风清爽、花清香,浑身松快了许多。
她一擡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校门,“爸,再见。”
“上学这么辛苦,干脆放一天假?”甄青松瞟了一眼保安室,和她小声密谋,“爸带你去放松一天。”
“爸,我书包还在教室里……”
“没事!反正你回家后也是看《哈利波特》,我在你抽屉里都看见了。”
甄稚被父亲推搡出校门,推搡到马路对面,又推搡进出租车。
“要是让我们班主任知道我逃课……”
“我马上给他打电话,就说你要请一天病假!”
车门“哐啷”一声甩上,司机眼疾手快地按下计价器,转头问他们去哪里。
甄青松大手一挥:“去王府井,给我女儿买衣服去!”
很多年后的甄稚时常会想起这一天,想起这一路上的春日和煦、惠风和畅,而她和父亲坐在出租车里,望着辽远的天空和不息的车流,在上学日溜去百货商店和游乐场。他们一路无话,直到回家后也绝口不提,仿佛是父女之间欢快而温馨的秘密。
就像打开一只八音盒,穿着白蕾丝裙的小舞女伴着旋律绕一曲白日梦,甄稚感觉这一天自己像是踩在云里。在旋律中她忘记了来自学校的压力和烦恼,忘记了过山车般悸动或失落的少女心事,也忘记了家族日渐式微的种种预兆。
在甄稚的印象中,母亲的爱过于严厉,而父亲却似乎从未爱过她。她很难在记忆中寻找到父亲抱着她、带她玩耍的吉光片羽。有些人并不喜欢小孩,却因为世俗规定的清单而生儿育女。她的父亲似乎就是这种人。
她曾无数次穿着过时式样的衣服,在去周末补习班的路上,隔着围栏巴望着里面的游乐场。母亲在做家教的间隙送她去补习班,无心耽搁哪怕几分钟让她过足眼瘾,很快就把她拉走。
此时此刻,甄稚穿着百货商店里的新款春装,站在游乐场的检票口,忽然意识到,这条路她竟走了十多年才真正抵达。
上学日的游乐场没有游客,所有设备都静息着,一只秋千寂寥地摇晃,似乎在等待这个早已不再是小女孩的姑娘。
父亲带她玩遍了游乐场的所有项目,中午在园区的快餐店买了汉堡果腹,下午租了一只天鹅形状的游船,毫无章法地踩着踏板,慢悠悠地从新芽泛绿的柳堤划到湖心亭。
还未抵达,甄稚忽然说:“爸,我们回家吧。”
父女俩一前一后攀上公交车,慢悠悠地晃回南鼓巷,斜照的夕阳一会儿晒在左脸,一会儿筛进右边车玻璃,静好时光在流逝。
推开四合院的门,甄老爷子下棋未归,陈留芳也还在学校。甄青松跟着女儿走进客厅。
“那个,石榴,有件事……”父亲犹豫地说,“你压岁钱还有多少?爸有一只股票观察好久了,内部消息肯定会涨,但是呢爸手头还差点钱……”
院子里那棵石榴树生出疏落的狭长叶片,朝着天空直指枝杈。
树下放着一只白瓷存钱罐,圆滚滚的小猪,笑眼弯弯。甄稚沉默地举起榔头。
一下,又一下。
直到白瓷脆弱的笑脸破碎一地,叠成小方块的纸币簌簌而出。
八音盒的发条旋转到尽头,白日梦戛然而止。这是她买来的一天。
夜深人静时,甄稚拧亮台灯,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锁,拿出日记本。她写道:
爸爸带我坐了摩天轮、旋转木马和并不刺激的简易过山车,还在棉花糖机器旁观察着草莓味的云朵诞生。
这些曾经都是我最想要的。
可是我长大了。
它们也不过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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